文学评论 | 从「S小说」到「新故事」

这里是CW未命名色彩。

作者 | 蔚明

图源 | 网络

制作 | 松*

舶来的教会学校、明治时大量女子高校纷纷设立，随之出现传统观念与对自由恋爱向往的激烈碰撞，这是「S」文化的社会土壤。低年级学生和高年级学生间缔结「S」关系的sœur（法语「姐妹」之意）的制度就在这些学校诞生。

1902年第一本少女杂志《少女界》创刊之后，《少女世界》、《少女之友》、《少女俱乐部》等杂志也纷纷创立，标志着「S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流派的形成。这些作品，着重描写少女之间复杂模糊而真挚的感情，同时，并不追求官能的感受，具有浓厚的柏拉图式恋爱色彩，描述非常浪漫化的「姐妹友谊」。

吉屋信子的《花物语》和川端康成《少女的港湾》（中里恒子合著）等作品是「S」小说的代表。为《花物语》《少女的港湾》《歌剧学校》《宝塚物语》等作插画的正是当时有名的少女插画师中原淳一。

中原淳一于1932年6月作为杂志《少女之友》的专属画家出道，1937年(昭和12年) 担任川端康成的《少女的港湾》的插画师，掀起了一股热潮。中原淳一的画作画风亦反映了当时少女插画的潮流，对之后的少女漫画乃至一般的动画(甚至《凉宫春日》等)产生了深远影响。

深受中原作品影响的漫画家池田理代子对中原画作中的眼睛评价道:「眼睛的特征是没有焦点，因为微妙的错位，所以有一种让人不知道在看哪里的神秘魅力。」

在「S」文化流行的战前时代，吉屋信子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现实和文学的「S」文化获得了「相对的容许」，这种「相对的容许」的出现，一方面，是因为学生和社会形成了「不逾红线」的默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社会轻视这种「姐妹」，将其视为异性恋的预备阶段和被指定结婚前的玩闹。

虽然曾经风靡一时，但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由于社会观念的束缚、政府的审查以及社会环境的变迁，「S」文化逐渐衰落了。战前，特别是昭和年间，文化审查极其严厉，日帝不容许任何与「主流」叙事相违、自己「管」不住的私人生活存在，对于日帝而言，女性只不过是增产报国、维护家庭伦理的工具。战后「昭和元禄」时代，虽然强力的国家机器烟消云散，但由于此时的日本还是一个经济上实行统制体制、政治上残余不少威权主义特征、整体更接近于发展中国家的国度，社会氛围依旧相当保守。故此时压制S文化的主要因素变为保守的社会观念。

进入九十年代，在政策的推动下，许多学校开始了男女同校的改革，自此，女校数量大大减少。「百合」文化的发展也迎来转折。

然而，在文化上，它的许多思想和譬喻依然留存或是再现于之后的少女漫画中。

讲述「S」文化的复兴，就不得不提及这几十年间少女漫画和宝塚歌剧团的发展。

1914年首演至今，宝塚歌剧团历经了百余年风雨，拥有华丽的舞台设计和服装，与特别的晋升机制（影响了18年的动画《少女歌剧》），宝塚歌剧团的「宝塚音乐学校」也常年保留着本科生指导预科生的习惯。

最重要的是：宝塚歌舞剧团是世界鲜有的仅由未婚女性组成的剧团。不只女性角色，男性角色也由女性演出。饰演男性的演员称为「男役」，饰演女性的演员称为「娘役」，男役平时就剪短发，娘役则留长发，观众从外表上就可一眼看出男役与女役的差别。

宝塚男役拥有修长的身材，帅气的长相，相当有魅力，并且都有着夸张的妆容：大而浓密的睫毛，高鼻深目，偏长而闪闪发光的眼睛。

70年代，少女漫画的类型与题材不断丰富，涌现出一批敢于开拓的漫画家，此后，「少女漫画」不再是以既有性别区分为前提创作的单独「面向少女」的限定文化。

这期间出现了少女漫画家「花之二十四年组」（指山岸凉子与萩尾望都、大岛弓子、竹宫惠子、木原敏江），也出现了诸如耽美、科幻、历史之类题材的漫画，这些作品开始思考性别与欲望问题。

山岸凉子所著的短篇《白色房间的两人》（《白い部屋のふたり》）被认为是第一部百合漫画，但存在争议。这部作品主要讲述了在与世隔绝的寄宿学校里两个室友之间发生的悲情故事，两个少女相爱，她们的同性恋爱之事在校园中流传开来，她们因此遭到攻击，最终主角之一自杀。

1971年

山岸凉子 《白色房间里的两个人》

白泉社

池田理代子于1972创作的《凡尔赛的玫瑰》之中也出现过罗莎莉对男装丽人奥斯卡的爱慕与表白的情节。

而后，70年代由漫画改编的舞台剧《凡尔赛的玫瑰》大获成功，使有些衰落的宝冢剧团得以重振旗鼓。自此，《凡尔赛的玫瑰》作为代表作在宝冢剧院颇受欢迎，上演长达40年。80年代，木原敏江的两部作品《大江山花伝》和《とりかえばや異聞》被改编为音乐剧，也登上了宝冢舞台。

九十年代涌现出许多划时代的重要作品。宝塚引发的「男装丽人」风潮也影响到武内直子《美少女战士》中的角色设置。

《圣母在上》（又名《玛利亚的凝望》）和《少女革命》是百合题材在这一时期的里程碑作品。

《圣母在上》是今野绪雪所著小说。它将背景设置于，建于1901年的天主教女子学园，里面的学生仍互赠信物建立姊妹关系，也继承了许多譬喻和象征，包括圣母玛利亚。剧情上，并非有着突如其来的亲吻和直白地感情表露，而是讲述了少女们模糊的情感——不同于尊敬和友情，也不是单纯的恋爱。

因此可以说，《圣母在上》是S小说传统在其沉寂了许久之后的忠实继承者——形式和精神上——架起了Sis系小说传统和近来的「百合」作品的桥梁。

《少女革命》的主要表现形式是音乐剧，少女们着华丽的服装，在华美的剧场上演不可思议的剧中剧，有着宝塚歌剧和前卫舞台剧融合式的前卫。以学院等封闭世界、玫瑰、王子等少女漫画的主题为中心,加上童话、旧式贵族决斗和同性恋的要素，并镶嵌哲学性的言辞。

1997年

《少女革命》TV海报

《少女革命》是一部风格大胆前卫的先锋作品，拥有很高的艺术表现力，内涵深刻，影响力深远，在整个动画界亦是重要的革命性作品，其中对于女性主义和同性感情的描绘，也推动着百合题材进入新纪元。

战后GHQ（驻日盟军司令部）教育改革之后，日本各地长期保留了公立男女分校，但进入九十年代，在政府的「男女共同参与」政策的推动下，许多学校受当时潮流的影响，开始了男女同校的改革，自此女校数量大大减少。[ 教育改革、男女同校等直接来自GHQ制定的《教育基本法》。但在反动的安倍第一次政权(2006)，此法发生了倒车，将「男女共学」删除，并添加了「热爱国家与乡土」等保守词句。]「百合」文化的发展也迎来转折。

我们今天提起「百合作品」所想到的恋爱情节、人物，包括突然发生的告白和接吻，多人之间戏剧性的感情纠结，或是冷淡和活泼，强势和弱势的性格对比，大约是从这时开始的。

漫画形式所表现的S小说（或者说S精神），成为一套行之有效的经典模版。随着出版商继续推广校园百合，此类型作品大受欢迎。并不着重于关系性的描写，而是「画百合」多于「画人」，以这种关系为卖点，加以猎奇的窥探。

这一时期，大量的百合作品将舞台设置在了学校，并塑造一个极具幻想色彩的与世隔绝的环境：没有男性存在，少女们在秘密的花园维系着她们浪漫的姐妹情谊。

《惊爆草莓》对「S」文化的改编是颠覆性的，它基本上放弃了柏拉图式的模糊感情，也抛弃了姐妹制度和信物文化，转而改为直白地表达和突如其来的吻。对人物关系性的描写并不着力，尽管加入了形式上的冲突，但冲突总体较弱。在这个幻想的、「纯洁的」女子学院的山丘，观众窥视到高贵的少女们的私生活，以及私密的恋爱故事。通过元素的堆砌对S文化进行了一个并不好的复写，加上成功的营销手段，它从一部杂志的特辑衍生出漫画、动画、轻小说、广播和视觉小说。

继续复写这个已经被市场肯定的故事模版，成为当时出版商的选择。最早的百合漫画专刊《百合姐妹》杂志刊发的《初恋姐妹》，森永みるく的《唇瓣 叹惜 樱色》（《くちびる ためいき さくらいろ》）和《GIRL FRIENDS》就采用了这样的故事模版，他们采用了「S」文化的表面譬喻。但《百合姐妹》在剧情上，感情进展突兀，人物性格不够饱满，冲突薄弱。而后两者则较为写实，着眼于描写关系的不确定性和模糊而真挚的感情。

《神无月的巫女》以校园为舞台，融合了机甲、校园、神话等元素，但拥有这些元素并不使其成为经典，在当时那个不宽容的年代深入讨论了百合题材，深入描绘了人物心理，直白地表达了「爱就是爱」的纯粹主题。这种表达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这也正是本作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瑕疵但仍然被称为「神作」而被人铭记的原因。

这一时期也出现了一些非校园背景的作品，例如森岛明子所著的《乐园的条件》《琉璃色的梦》，讲述成年人主角的恋爱。在主角身份变化的同时，人物的关系也更加多样化复杂化，人物关系有了更多可能。

2007年

《乐园的条件》森岛明子

一迅社

总的来说，这一时期的作家们在曲折中继承「S」文化，并且加以改造。然而，这些尝试仍然未能使大方向发生转变，越来越多良莠不齐的校园百合作品出版，出版商仍在继续复制着这一类型的作品。

近十年来，最受关注、发行数量最多的类型仍然是校园百合，但校园百合叙事已不再是百合作品的唯一框架。

这种变化的成因因时间的接近、社会变化的深刻和复杂而很难具体讲述。并非有具体的宣言或者里程碑的大事件使得产生了这种题材上的进化，而是因其自身因素和社会环境种种。

归功于科技的发展，pixiv和Twitter等网络平台，以及特别开设的网络小说网站为作家和漫画家提供了新平台，无需繁复的编辑和出版流程，也不用依照严格的出道流程。

在这些平台上，更多个体性的表达和非主流作品涌现，也出现了一些回应社会的作品。非主流类型之一的自传类型作品有永田卡比所著的《因为太寂寞了而叫了百合风俗小姐的报告》，它还产生了续作：《一人交换日记》《关于逃避现实后变得遍体鳞伤的故事》《迷走战士》，虽然这三部并非校园百合恋爱作品，但仍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受到读者的欢迎。尽管创作者们早在此类网站出现之前就开始了他们的原创作品和同人志的创作，但创作者们不依赖于出版商的支持和营销，这样的成功在以前是不可能实现的。

以及两位网络小说作家蛙田アメコ和いのり的《女だから、とパーティを追放されたので伝説の魔女と最強タッグを組みました》（《女性放逐》）和《我推是反派大小姐。》。虽然都是幻想题材作品，但前者的现实根源是，日本东京医科大学在2018年进行的医学部医学科的入学考试中，一律降低女性考生分数，以控制女生录取人数的事件。因这一事件，作者受到启发，借由这部小说对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进行了揶揄和批判。而后者则在描绘感情和异世界剧情之外，对于性少数群体、社会和政治进行了一番认真的探讨。

从主流的方面和校园题材内部来说，这种以漫画形式所展现的S小说，在经过三十年的发展后，在艺术深度和形式上都得到了成长和进化。

据百合新闻网站yurinavi.com从2017年到2020的四次“百合漫画总选举”结果，连续四次获得第一的是人气漫画《终将成为你》。人气作品还包括《Citrus》《恋语轻唱》等。

《终将》的情感和画风细腻，讲述了在普通高中就读的主角的自我探索、自我发现和自我接受。并且在之后发展为动画、舞台剧和朗读剧形式。

有趣的是，在《恋语轻唱》中，主角之一决定要做些「更像恋人做的事」，并寻求漫画作品的参考，当看到主角之一称呼另一位为「姐姐大人」的漫画剧情时，她表示「至少不是这样」。此处可以看作是后一时代和前一时代作品的有趣互动。

这些优秀的作品继承了「S」文化的譬喻和格调，同时，也摆脱了上世代的「画百合」而不是「画人」的窠臼，这两部人气之作仍聚焦于两位女学生间深深的情感纽带，继承了「S」精神之实质，但形式已经发生了进化。

在精神继承方面，《好事多磨》（《はなにあらし》）讲述了一所女子高中里发生的故事，有不少传统色彩：故事设定在女校，两位主角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们「秘密」的感情。本作和「S」文化的环境和氛围相似，感情纯粹和浪漫化，算是精神上的继承。《与你相恋直到世界尽头》拥有着不寻常的校园背景：孤儿院兼国家武器育成机关将少女们培养成战争用的魔力武器。社会关系的不寻常性使得她们产生的关系和情感会更为不同。但对于感情的细腻描写和真挚情感并没有变。

总结来说，「姐姐大人」这个称呼在「S」文化的时代，以社会为根基，由一些譬喻和传统定义。目前，由于社会的变化，使得两个人的关系可以有更多可能，即使是在校园中也出现了新的可能和方向。「姐姐大人」这个被广泛运用的人物符号已经演变为人物表现上诸多的变种。

另外，在笔墨上，故事仍然聚焦于她们自我发现自我成长的经历，聚焦于两个主角之间深深的情感纽带，聚焦于她们的「感情」和她们的「爱」，这是不变的。

这一时期也出现了接续校园爱情故事，展示成年人主角的倾向。从高中校园系列转换到真实世界的有高嶋博美的人气作品《加濑同学系列》和《你我的双人间》（《ふたりべや》），其后续作品描绘了角色在高中毕业之后的爱情故事。漫画《终将成为你》有一个章节和三卷衍生轻小说《终将成为你 佐伯沙弥香的追忆》展现了主角们在毕业之后的状况。但不足之处在于其只是高中描写的接续，连带着高中校园的人际关系和怀念，而不是彻底的「成年人生活」。

从其他题材的作品的方面来看，所谓「社会人百合」也很有热度，作品有《2DK、G笔、闹钟。》（《2DK、Gペン、目覚まし時計。》），描写了一个OL和一个漫画家的故事。还有背景为职场的《残月与甜甜圈》（《欠けた月とドーナッツ》）和细腻描写亲密关系的写实向作品《要我和你交往也不是不行》（《付き合ってあげてもいいかな》），宫原都所著中短篇漫画《即使只有一次，也会后悔。》（《一度だけでも、後悔してます。》）。

众多短篇集当中也收录了许多百合作品。如角川书店出版的《与你相依 敲响心扉的百合精选集》《每当注视着她的时候我都会 社会人百合合集》和《巧克力 社会人百合合集》完全着重描绘成年角色。描写社会人的人气作家北尾タキ亦著有一些短篇作品，收录在双叶社的《Syrup》系列和上述合集中。

得益于轻小说的蓬勃发展，近期被改编成漫画和动画的宫泽伊织的小说《里世界郊游》和草野原原所著的《最后也是最初的偶像》（《最後にして最初のアイドル》），二者都属于硬核科幻，前者讲述了都市当中的「实在怪谈」和两位女大学生之间的故事；而后者则从日本偶像文化出发，结合想象力表现了对现代文化和存在主义的思考。

2017年

《里世界郊游》 宫泽伊织

早川书房出版

2019年6月杂志S-Fマガジン出版的科幻百合特刊《アステリズムに花束を百合SFアンソロジー》，刊发了今井哲也、宫泽伊织和草野原原等作家的作品，大获成功，这辑特刊成为了这本1959年创刊的杂志首次重印三次的发行刊物。另有写作了《安达与岛村》和《佐伯沙弥香的追忆》的作者入间人间，也写作了科幻类型作品《无法成为神明的少女》。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作品。「S」小说必然地被其时代所限制，它是特定时代的产物，讲述了特定时代的故事，有着时代的烙印。百合题材有着深厚的历史背景和发展脉络，在发展的早期，这些譬喻和传统很大程度上定义了这一题材，但女高中生和精神式的姐妹情谊在过去一直都是它的核心。

在这之前，缺乏现实的土壤导致作品拥有种种局限，也许在当时，连创作者都对于自己的现实向故事缺乏信心。随着时代的进步，性少数群体的争取不仅使其在现实中获得更大生存空间，也为此类文艺作品拓宽了创作空间。

其次，无论是漫画还是更广泛的ACGN( Animation 动画、Comic 漫画、Game 或Galgame 游戏) N( Novel 轻小说)都是成型的产业，有着成熟的工业流程，从作品的创作到行销的整个过程，长久以来都由出版商主导，而出版商更愿意仿照既有成功模版进行复制，挤压了创新的空间。

但网络新媒介的兴起给作品与读者提供了一条新的接触途径，创作者与读者能够交互、能够找到彼此，更多类型的作品有了生存的空间，一方面，的确能够吸引出版商青目「新故事」，另一方面，即使没有出版商投资，「新故事」也能源源不断地出现下去。

有了现实的土壤，加上从创作者到读者的努力，百合终于跨出了学校的界限，不再局限于山岸凉子式悲剧性的「白色房间」，不只是美少女的奇幻想象，也不是忧郁的、没有未来的，短暂而转瞬即逝的闭塞校园。

现如今，「姐姐大人」已经不被视作关系的唯一可能，而是成为一种刻板印象，成为历史。这些传统正在逐渐被打破，百合题材在不断发展，跟上时代的脚步，走入了新的校园，跨入了现实世界——甚至异世界。在未来，我认为可能会有更多的现实向作品和社会性的「成年人百合」作品。

但是校园故事一定也会永远存在，因为那是青春，是对于任何人来说都珍贵、宝贵的年华。「S」本就是关于青春、爱与自我的故事，「S」文化会渐渐远去，但它的精神不会。